我弹了一手好棉花,街头巷尾的人们都叫我弹棉西施。
我靠着这些蓬松暖和的棉花,供养我的夫君考中了进士,拜了侯府做门生。
可他却跟府中一个弹琵琶的女子看对了眼,把她带回了家。
我坚持和离后,侯府梁家那个向来不务正业的二世祖来到我的棉花铺子,
揣着手,赖着不肯走。
非说我这弹棉花的声音好听得很,宛若琴音。
前夫一脸轻蔑:「哼,弹棉花的声音也能跟琴音比?沈谣,你可别太天真了,侯府二公子不过一时兴起,逗你玩玩罢了!」
我并不理会,想着这些日子这二世祖日日给我带不少好吃的,该嘴软的时候了。
于是,拿起弹弓和木槌,径直走到侯府二公子面前,说道:
「梁公子,你不一直求着我教你弹棉花吗?
「今日便开始,你可要仔细学着!」
01
我手持弹弓,一下一下地弹动着,棉絮四处乱飞。
弓弦铮铮作响,单调而有力。
人人都夸我弹棉花弹得好,蓬松轻盈又暖和,不少达官贵人家也愿意光临我这个小店。
城中梁侯府家要嫁女儿,预定了大量棉被。
我心中欢喜,这个大活计干完,能挣不老少呢,光是这定钱就足足有二两银子。
这快开春了,眼看着天气要暖和了起来。
等明儿定要去布店走一趟,选两匹上好的布料来,给我家夫君焕金做两套新衣裳。
毕竟他如今成了进士,拜侯府做了门生,总不能失了体面。
我一边弹着棉花,一边寻思着那布料要选什么样的颜色才能更衬夫君的儒雅气质。
「弹棉西施,你相公带了个女子回家!」
隔壁买伞的王二娘子伸头冲我这里高喊。
我愣了愣。
王二娘子怕我没听清,又说了一遍:
「刚才我男人跟我说,他看见你相公带了一个女子回去!」
向来直爽的王二娘顿了顿,又补充道:
「那女子还抱着一把琵琶!」
我赶到家里时,一个藕色锦裳的女子,案台上正放着一把琵琶。
她正在与我婆婆有说有笑的,旁边的夫君微笑着看着她们。
我一时有些失神。
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
「夫君...」我忍不住轻声叫了一声。
只见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皱了皱眉头。
我褐色粗布衣服上粘得到处是棉絮,连头发上和睫毛上都是。
我知道他素来不喜我这个样子。
每次我从铺子回去之前都会把自己收拾干净再回家。
可今天听说了琵琶女子的事情,仓促间一路着急赶回来的。
「如意姑娘,这是焕金的...」
婆母指着我,含糊其辞,犹豫着如何介绍我。
那如意却是个机灵的,袅袅婷婷地走到我面前。
「你就是焕金的发妻?」她笑着上下打量我一番,「我之前听焕金提起过你,西市康裕坊的弹棉花西施对吧?长得确实好看!」
我听着心里不大自在。
夫君冷哼道:「哼,好看又能怎样?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乡下女人罢了。她如何跟你比得?」
我愣了一下,看着这个曾起誓要跟我一世一双人的夫君,竟是这样的陌生。
我盯着他,平静地问道:
「她是谁?为何把她会带回来?」
他没有回应,眼神中再无往日的温情,只剩下冷漠与厌烦。
婆母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接过话:
「这位如意姑娘才情出众,师从乐府名门,弹了一手的好琵琶!
「如今在侯府是个司乐管教,手底下管着一两百号人呢!」
我大越国,十分重乐、礼乐、好乐。
天子爱乐,宫廷雅音绕梁,百姓好律,更是深入骨髓。
上至八十老妪,下至黄稚小儿,男女老幼,皆喜好音律,即便不会乐器的,就是自个儿随意哼哼,也能哼出一番韵味来。
故乐师在我们这里地位甚高。
难怪她这么巴结着。
我看见婆母咧着嘴,得意洋洋地挽了挽衣袖,露出半截崭新的金镯子。
恐怕正是这如意姑娘孝敬的。
她以为她儿子进士及第,入了侯府当差便是飞黄腾达了,有的是贵女上赶着贴过来。
可那又怎样?
想当初岳家贫寒,家徒四壁。
当初是我凭弹棉花的手艺,一弓一槌地帮着夫君挣下这份前程。
我每日起早贪黑,手指被棉线勒出一道道血痕,又化作厚厚的茧。
夏日闷热,我汗流浃背,乱飞的棉絮黏在我的额头和脖颈,擦都擦不净。
只为多挣几个铜板,给夫君换来笔墨纸砚。
冬日铺子里四处漏风,我的双手长满冻疮,裂口渗出血来,依然不肯停歇。
想着让夫君读书时屋里能多添点取暖的木炭,多穿上一件暖衣。
就是他这份在侯府谋的差事,
也是我靠着弹棉花弹出名气来,结识了侯府的管家婆婆,多方周旋、举荐,才让他得以踏进侯府的大门。
如今他却这般待我,真是令人心寒至极。
如意姑娘抱起琵琶,轻轻抚弄,发出几声刺耳的杂音。
仿佛故意在宣示着什么。
她向我随意地福了下,眼神中却透着几分骄纵与挑衅。
「沈姐姐,如今这情形,你我注定要共侍一夫,」她似笑非笑地说,
「哪怕姐姐你出身低微,做这粗鄙的弹棉花营生,我也不会嫌弃你这乡下人的做派,只盼往后啊,姐姐切莫与我争风吃醋就好。」
面对如意姑娘的懂事和大度,夫君一脸心疼:「如意,你这般才情,跟着我只做个妾室,真当是委屈你了。」
我站在门口,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每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企图将我的自尊一点一点敲碎。
「妹妹说话真是动听,不过呢,我这粗人可不懂你们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我嘴角带着冷笑,说道,
「我只知道既然如此,这日子也没什么过头了。
「至于你和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我可没闲心奉陪。」
说罢,我便转身欲要离开。
我刚踏出家门,就听见身后传来婆母的咒骂声:
「哼,走了也好,成婚几年也没个一儿半女,就知道摆弄那些棉花,粗手粗脚的,哪有半点当家主母的样子!
「我儿如今在侯府做了官,身边自然该有个体面的女人相陪。你这粗鄙之人,如何配得上他!」
我顿住脚步,心中的委屈和不甘使我眼眶发红。
我使劲把眼泪憋了回去,挺直腰背,又转了回去。
我死死盯着岳焕金,平静地说道:
「当年,你落魄潦倒,饿晕在我家门口,是我端汤送水,悉心照料,才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嫁于你后,这遮风挡雨的的茅草屋,还是我娘家出钱盖起来的。
「婆母体弱多病,是谁在床前侍奉汤药?是我!哪怕她脾性古怪,时常刁难,我又曾有过怨言?
「我受尽辛劳,凭借弹棉花幸得一点人脉,才将你送进侯门。
「你进侯门半年拿了月例,何曾给我分文?又何曾给家里添置过一样东西?」
「桩桩件件,我自问心无愧,对你岳家更是仁至义尽!」
「岳焕金,你这枉读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是我瞎了眼。
「你根本配不上我!」
02
岳焕金和抱着琵琶的如意来我铺子上送来和离书。
我确定好内容后,二话不说便按了手印。
原本我要他岳家一家人滚出我的房子,净身出户。
可那岳家老太太打滚撒泼,死死拽着门框,骂了我一整天不讲情分,还说她住着就是她的家,死活不肯搬走。
我懒得跟她扯皮,拿出当年署我名字的地契,找了个牙人,把那房子折算成了银两,再加上之前我为岳家挣来的银子,统一写了个欠条。
岳焕金面露难色,迟迟不肯落印。
「你一个妇人被休难免会落人口舌,估计往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你若是肯服软,我和如意也不是不能容下你!」
我感觉可笑至极,整理了一下衣衫。
「这往后的日子,我自己走,不劳你费心。」
「但这债,你必须还!」
如意倒是有几分骨气,对着他说:
「焕金,快签了吧。我当管教这些时日也攒下了不少银钱,够我们一家三口撑一阵子的。
「何况你我如今都在侯府当差,往后的日子总还有个依靠,也犯不着稀罕她那点银两。」
铺外引来不少人过来看热闹。
那岳焕金终是狠了狠心,落了印。
待众人散去,我走出屋外,阳光明媚。
深吸一口气,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涌上心头。
「可是弹棉西施沈姑娘?」
我下意识转过头去。
目光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眸。
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透着光。
待我回过神来,才看清原来是侯府梁家那个出了名的纨绔二世祖梁律。
他一身华服,身姿挺拔,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前夫岳焕金之前同我说起过这梁二公子。
说他整日里没个正形,心思全然不在读书上。
瞧见什么新奇玩意儿,就像被勾了魂一样,非得要上手捣鼓一番,学上一学。
木匠活、编乐谱、写话本、画春宫,唱戏文,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若是来了兴致,哪怕是看到乡间庄稼汉赶牛犁地,他也兴致勃勃地要试上一试。
可奇怪的是,侯爷和侯爷夫人却从不管他,随他折腾去。
前夫每每提及梁律公子来,脸上便堆起了嫌弃和轻蔑。
可没想到他口中劣迹斑斑、兴趣广泛的梁公子却盯上了我这弹棉花的手艺。
我只当他是富家公子闲来无事的恶作剧,当场便拒绝了他。
「梁公子莫要拿我这小百姓打趣,弹棉花这等粗活,岂是您这侯门贵子能做的?」
他也不恼,索性坐在铺子的门槛上,托起下巴不做声。
我懒得管他,便自顾自地忙碌着。
来来往往的街坊邻居好奇,对着我的铺子指指点点,可他全然不顾。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我忙碌的身影。
偶尔他还会和路过的孩童说笑几句。
自在洒脱的样子竟一时让我失了神。
同样为人,男子似乎无论怎样行事,都能肆意洒脱,追寻自己的心意。
就像这梁公子,即便被世人视做纨绔,他也能够做到毫不在乎。
而我呢,仅仅因被夫家休弃,便成了人人都可以议论几句的下堂人。
行事多为被动,一个不小心便会招来更多非议。
我不甘心,却深感无力。
就这样,梁二公子在铺子前连坐了几日。
坊间竟出现了关于我的唱词。
「听那坊间纷传讲,弹棉西施遭祸殃。
「狠心夫家情意忘,一纸休书弃糟糠。
「娇娥自立心志强,不惧风雨傲如霜。
「凭那纤手弹棉忙,挣得生计绽光芒!」
当门前的梁二公子悠悠然地把那些唱词诵于我听时,我简直要羞红了脸。
哪个好事之徒,如此闲来无事,
竟把我的故事编撰成这等肉麻之词,还传得人尽皆知。
见我面露羞恼之色,他含着笑意,不急不缓地开口说道:
「沈姑娘,切莫羞恼。在我看来这坊间传唱,直白坦率,夸赞姑娘坚韧品性,本就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姑娘又何须为此挂怀。」
这几日,他日日都来,来时手上也从不空着,要么是樊楼限量的秘制烧鹅,要不就是排队排得老长的崔家烧饼,还有就是东市很有名的樱桃酥酪、珍珠马奶等。
我也不好意思继续给他冷眼。
我无奈地冲他笑了笑,继续低头弹动着手里的弹弦。
他微微仰头,目光中似乎流露出一丝沉醉。
「姑娘有所不知,自我这几日坐在门前,听着这弹棉花的铮铮声响,起初只觉新奇,而后细细品味,发觉其音韵竟如单弦琴的曲调那般悦耳。
『从这朴实平凡的弦动之中,我却听出了别样的高雅之意。』
我心下猛地一惊,手中的弹弓悬停在半空中。
......难道他从我的弹棉花声中听出了什么端倪?
看着梁二公子眼中闪烁着的不像作假的真诚与欣赏,
我正思忖着如何回应他时,却听到岳焕金带着讥讽的声音:
「哼,弹棉花的声音也能跟琴音比?
「沈谣,你可别太天真了,侯府二公子不过一时兴起,逗你玩玩罢了!」
梁二公子抬起眼,皱眉道:
「你是何人?」
入侯府已经半年的岳焕金,竟不知他常常挂在嘴边置喙的侯府公子居然还不认识他。
一时间堵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梁公子转眼又看向旁边那抱着琵琶的女子,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你,你是我侯府新来的司乐管教。」
如意忙欠身行礼,欣喜应道:「公子所言正是。」
梁公子单手把玩腰间的玉佩,漫不经心地又问:
「能在我侯府任这管教之职,姑娘在琵琶技艺上,想必造诣不浅吧。」
如意微微颔首,带着一丝骄傲与矜持:
「回公子,小女子之前有幸师从琵琶圣手,习得几分真艺,相较于旁人,或许略胜一筹。」
这话说得并不自谦,连旁边的岳焕金仿佛都跟着沾光。
可我听着却有些疑惑。
梁公子剑眉一蹙,对那如意毫不客气道:「可我听闻那琵琶圣手已失踪数载,你又是如何拜入她门下的!」
如意心下一惊,面上却仍镇定自若:「家师失踪前,已倾囊相授,小女子铭记教诲,日夜研习,方不负师恩。」
梁公子凝视她片刻,带着几分审视。
但到底还是放过了她。
如意偷偷松了一口气。
我心中不禁冷哼一声。
看样子这如意姑娘惯会说谎的。
岳焕金看我盯着如意,以为我要打她什么主意,便岔开话题:
「梁公子如此贵客,怎的来这弹棉花的轻贱小店?若有要事,不妨移步到我家中详谈。」
梁公子神情冷清,薄唇轻启:「这位仁兄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岳焕金的笑容瞬间僵住,满脸尴尬。
我想了想,既然吃了梁公子的东西,该嘴软的时候了。
于是拿起弹弓和木槌,径直走到这侯府二公子面前,说道:
「梁公子,你不一直求着我教你弹棉花吗?我这里正好缺个拉线的。
「今日便开始,你可要仔细学着!」
说着,梁公子眼中闪过一抹亮色,俯身向我作了个揖,朗声答道:
「师父唤我二郎即可。」
03
自从我同意教梁二郎来弹棉花,他便换了身粗布衣服,每天早早地就赶了过来。
每次我起床开店门的时候,他就已经站在门口等候了。
我从棉花去籽、装弓开棉,到弹棉拉线压磨,再到图案制作等一系列流程都跟他细细说来,演示给他看。
他上手极快,每项工艺都似乎对他很重要,那认真劲儿让我诧异。
可我不明白他尊享荣华富贵,又何必吃苦头学这个营生活计。
估计等这二世祖几天新鲜劲过了,便就不来了罢。
没想到这一晃竟然快有一个月了。
这段时间我和梁二公子本本分分,各司其职。
渐渐地,我发现他好像跟传说中的那个浪荡纨绔好像不太一样。
有时候那个专注的样子让我不由得怀疑他是真心想学会弹棉花的。
他性格跳脱,时常说些俏皮话让我哭笑不得,却好像很听我的话。
我说过的话,他总会细细记在心里。
除了一点。
梁二郎每日过来依旧会不重样地带各种吃食给我。
我捏了捏腰身上的肉,与他诉苦:「二郎,下次不要带吃食过来了,我已经胖了五斤了。」
可他却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
偏偏我又忍不住凑过去看看今日二郎又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坊间的那唱词也跟着唱到——
「都说侯府梁二郎,行事新奇不寻常。
「名门贵胄金枝叶,却入小店弹棉忙。
「那弹棉花西施哟,下堂妇人自立强。
「公子摇变弹棉徒,坊间传言沸扬扬。
「莫不是情丝缠绕心尖上,也学范蠡情幽长?」
几个街头小儿蹦蹦跳跳地在铺门外唱着。
尤其听到最后一句,我脸颊滚烫,放下木槌,恼道:
『真是胡闹,我去把那群不懂事的小孩赶走。』
却见梁二郎不紧不慢从粗布口袋里掏出一把糖,笑眯眯地分发给那些孩子。
孩子们欢呼雀跃,拿着糖一哄而散。
『你这是做什么?』我嗔怪地看向他。
心中的羞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这天气逐渐转暖,梁二郎身着薄袍,更衬得他腰身紧实,修竹玉立。
想到今早我怕他来时我还没起,就特意早了一个时辰起了床。
天色未亮,我匆匆起来开门,却见他竟然已经在门口了。
『师父今日为何起这般早,再多睡会吧。』
我佯装淡定:『没事儿,昨儿睡得早,醒得也早。』
梁二郎见状,径直走到铺子的后院。
自从与前夫和离后,我便住在这铺子的后院里。
『现在离铺子开门还早,我帮师父先把这堆柴劈了吧。』
没等我回应他便上手忙活起来。
我争执不过,便进了厨房做早食。
待我从厨房出来,准备喊他一起吃早食的时候,
见他仅穿了件单衣,衣衫被汗水微微浸湿。
紧贴在他宽阔结实的后背上,勾勒出紧实有力的线条。
他的袖子高高卷起,露出小麦色的臂膀,粗壮健硕。
柴已经劈得差不多了,他正弯腰去码那些木柴。
坚实的腰部收束而下,臀部线条紧致,双腿修长有力。
我觉得有一股热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忙慌乱地移开视线。
这孤男寡女的,
下次定不可让他进后院了。
......
梁二郎嘴角噙着笑:
「不过是些孩子,何必与他们置气。」
我微微别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二郎,如今你这弹棉花的手艺已然学得有模有样,为何还留在我这小铺里不走?」
说罢,我的脸微微发烫,佯装镇定地整理桌子上的棉线。
梁二郎愣了愣,身形明显一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地紧张:
「师父,莫不是嫌弃徒儿多余了?」
他微微低头,那模样像极了犯错后害怕被责罚的孩童。
我心中一软,刚要开口,却听见他又急急说道:
「师父,您如今接下的这大单,可是我侯府长姐的出嫁喜被?
「长姐待我极好,于情于理,我这个做弟弟的都该出份力不是?怎可半途而废?」
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观察我的神色。
我心中暗忖,虽说他所言有理,但他堂堂侯府公子,整日待在这个弹棉花的小铺,总归是不合礼数。
再加上我乃被休之身,他却是未曾娶亲的小郎君。
同处一室,本就于礼不合,还总有一种我在欺负他的错觉。
未等我回答,就见梁二郎突然凑到我跟前,双手撑在我身侧的桌子上,将我圈在他与桌子间。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的心瞬间漏跳了几拍。
「沈谣,你就允我留下吧。」
他的声音温柔,眼神恳切。
我甚至能看到自己慌乱的倒影在他眼中闪烁。
我忙垂下眼帘,暗中喘了口气,佯装镇定:
「罢了,先把你长姐的喜被做完再说。」
梁二郎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地轻声道:
「好。」
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平添几分魅惑。
我心中突然又慌了。
04
镇南侯府长女的婚期眼看着就快要到了。
之前我同意梁二郎继续待在铺子里,也确实有几分人手不够的原因。
侯府的管家婆婆来看过一次。
她进门时,她家的二公子正搬着磨盘吭哧吭哧地压磨快要成型的棉胎。
管家婆婆倒也不惊奇,想来对自家二公子的行事作风早已习惯。
她不去理会,径直跟我交代这些喜被需要注意的事项。
走之前,她和善地跟我说道:
「沈娘子,你这收的小徒,竟如此卖力。
『这般认真的劲头,甚好。』
梁二郎不以为意,转头向我眨了眨眼,嘴角上扬,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那是沈娘子调教的好。』
我顿时脸涨得通红。
按照我越国的婚嫁习俗,需在棉胎上做出鸳鸯喜字等纹样。
因时间紧迫,我和梁二郎近几日一直忙活到夜深。
好在所有棉胎已大体完工,只差上纹样。
考虑棉胎的舒适性,我打算用印染固色法去上纹样。
梁二郎坚持也要跟着学,再加上他的绘画功底了得,很快得其要领。
他勾勒出来的鸳鸯交颈而眠,活灵活现,就连羽毛的纹理也甚是细腻清晰。
我在一旁看得入神,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竟许久未动。
于是我拿起笔来,蘸取朱砂,开始描绘那喜字。
无意中瞥见墙上映着我和二郎的身影,挨近,重叠,仿若亲密依偎的一对。
我的心如那烛火猛地一颤。
脑子里正乱着,忽听他唤了我一声:
「沈谣。」
「啊?」
这二郎怎么最近老是动不动直呼我大名。
我抬头看他,他离我极近,几乎看得到那张俊秀的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
额头光洁如玉,眉梢犹如远山,双眸仿若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潭,似乎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心事。
他微微抿了一下唇。
四目相对,似乎有些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喜字有些歪了。」
他声音有些沙哑。
回过神来,我后背竟然隐隐出了汗。
一阵夜风吹过,烛火猛地跳动了几下。
我忙起身去关窗户,借此平复自己紊乱的心跳。
我想了想找了个话题闲聊,来打破这诡异的氛围:
「二郎,你为何对这世上各种工艺技艺如此兴致昂然?这些左右不过是我们平头百姓用来营生的手艺罢了。
「你难道就没想过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呢?」
梁二郎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他抬起头来,笑道:
「师父,这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我在这手艺之事中寻得的乐趣与安宁,远非书本所能给予。
「况且这世间的学问又岂仅在书中?就像这棉被,很平常的一用物,哪一道工序里不都蕴含着师父您的心血和坚守呢,是吧?」
我静静地听着,咬了下嘴唇:
「可,这世间大多男子都认为,如不考取功名,如何立足,如何实现自己的抱负?」
「师父这是要我去考功名是吗?」梁二郎撑着手笑。
我摇了摇头。
「功名富贵一时虚荣,可世人为何往往趋之。」我叹了一口气,「那是因为我们这样的底层百姓只能如此才能摆脱困境。」
「可师父你不是这样的。」梁二郎一眼就看穿了我。
他看着我说:「你何不遵从本心呢?」
我怔住了。
反应过来,故作轻松地笑道:
「我的本心?不过是安身立命,生活无虞罢了,如今靠着这方弹棉花铺子,倒算是抵达本心了。」
可梁二郎却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沈谣,」他终于开了口,「你可知道,你跟着管家婆婆来我侯府商议长姐嫁娶喜被事宜的那天,
「我看到你在我的听松榭里抱起了琵琶,稍弹了一小段......」
05
我心下一惊。
他看我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尽管寥寥几声,却如歌如泣,令人神往,竟比我府中那司乐管教所奏之音还有过之无不及。」
那日我因如厕回管家婆婆那里,却迷了路,误闯到一个水榭上。
我本想进去问一下路,但无人在。
那案台上的琵琶却吸引了我。
幽兰纹样细腻,宛若仕女,古朴庄重又不失灵动。
看着很亲切。
我忍不住俯身仔细看着,在琴头顶花侧边果然刻了一个娟秀小巧的「意」字。
——我的琵琶「兰珠」居然在侯府。
我内心一阵颤动,神使鬼差下,连忙抱起,随意拨弄了几下,以解思念之苦。
但不敢多待,尽管不舍,还是趁着没人发现放下那琵琶,离开了。
未料到当日之事居然被他看到了。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微微垂首:
「二郎谬赞了,我幼时习得些皮毛,当日不过是突然来了兴致,随意拨弄了几下罢了,哪能跟侯府的司乐管教相提并论。」
他仿若未闻,一步一步向我走近,身上散发的气息让我紧张起来。
「不,」他摇摇头,目光紧紧锁住我,「我自小浸淫在丝竹管弦之中,耳力尚算不错,你那一小段弹奏,看似随意,却情韵皆备,绝非皮毛之技。」
他的目光透着复杂的情绪,似有歉意,又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执着。
「那日过后,我放心不下,那寥寥琵琶声里好似藏着什么故事,勾得我心头总是惦记着。
「后来我实在按捺不住,就派人暗中去查你,着实花了不少力气,最终还是让我打探到了。」
他目光如炬,一字一顿说:
「你原名叫沈意。」
我的心猛地一沉,好似坠入冰窟。
沈意。
太久没有人叫我这个名字了。
街坊邻居向来只当我是个普通的弹棉花女子,
就连和我一同生活四年的前夫家,也从未知晓我的身世来历。
我本是罪臣之女。
父亲沈靖渊为人刚正,因上司贪墨欲告发弹劾之,却不想反遭奸人陷害,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
父亲被处死,我和娘流落市井,尝尽人间冷暖。
幸而遇到一个心地善良的弹棉匠人,他见我们母女孤苦无依,收留了我们。
匠人爹爹对我们极好,我娘改嫁于他。
他想教我如何弹棉花。
我一开始不肯。
之前在府邸中,我曾师从我朝琵琶大师黄雁归研习琵琶。
年少的我,于琵琶一道颇具天赋,
再加勤恳苦练,我的琵琶声很快名冠京师,甚至引得皇家乐师也前来试求一曲。
他们对我的琵琶声赞不绝口,暗地里封我为「琵琶圣手」。
我师傅黄雁归也曾毫不吝啬地夸赞说我的琴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然而世事无常。
父亲获罪后,我娘时常忧心忡忡。
她反复叮嘱我父亲的冤屈尚未昭雪,我们母女必须低调行事,切不可再引人注目。
后来我改名沈谣,
并不得不狠心地卖了心爱的琵琶兰珠,
老老实实跟着匠人爹爹学起了弹棉花。
这些年,我虽然强忍着不再去碰任何乐器,
可丝丝缕缕的念想却总在心底挠动。
每当拿起弹棉花的弹弓,双手忙碌于那棉絮之间,往昔弹奏琵琶的感觉便会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
我下意识地借着弹棉花的动作,去寻觅曾经弹奏琵琶时的韵律。
虽然听不到琵琶的珠落玉盘之音,但那熟悉的运力感觉,却在这单调的弹棉花劳作中若隐若现。
稍稍慰藉了我不能抚弄琵琶的心头之痒。
梁二郎见我低头不语,他轻声跟我说:
「令尊之事,我有所耳闻。我已经拜托太子表哥暗中重启调查了。」
他认真的口吻里,似乎还带着一丝心疼。
「若你父亲沈靖渊是被人陷害的,我相信太子自会还你沈家一个清白。」
我抬起头,红了眼圈。
06
连赶了几日工期,总算如约把侯府要的喜被都做好了。
梁二朗赶着牛车喜滋滋地把这些喜被送回了自己家。
我本以为这个活计忙完,那纨绔不会再来了。
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打开店门时,他一如既往地站在那里。
「师父。」
他咧嘴笑着,一脸讨好的表情。
......
「一日为师父,终身为师父。」他委屈巴巴低头瞟了我一眼道,「师父不会又不要徒儿了吧。」
我哭笑不得,开了门,只得让他进来。
却发现他身后背着一个大包裹。
他轻轻地把包裹搁置在桌子上,他示意过去打开。
「沈谣,我来物归原主了。」
我双手有点颤抖地去解包裹。
那是我的琵琶兰珠。
我以为我这辈子很难再看到她了。
我深吸一口气,竭力按捺住内心的波澜。
忍了一忍,还是狠下心说道:
「承蒙梁公子的心意,往昔虽与这琵琶有过缘分,可如今时过境迁,我也已有新的生活。
「这兰珠既是公子费心寻得, 我岂能横刀夺爱?还望公子收回这份好意。」
梁二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没说什么,便走了。
那琵琶却留下了。
静静地置于桌上。
散发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勾着我的魂魄。
一整天,我都被扰得心神不宁,无法做事。
还好侯府的活计做完了。
最近店里的人不多,大多数的时间我就这么呆呆地望着那琵琶。
脑中似乎想了很多,可又感觉什么都没想。
心中不自觉盘算着,梁二郎好像有半个月没来了。
不知道最近他在干什么,估计又被什么新奇玩意儿给吸引住了吧。
我苦笑了一下。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琵琶的弦上。
我起身,准备关铺子的门。
一抬眼看到梁二郎那修长的身影从不远处赶来。
我怔了怔,心中一动。
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沈谣,等我一等。」
他看到,快步高呼。
转眼间他到了我的跟前。
这些日子不见,他的面上带着些憔悴,可眼神中却透着光亮。
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一样。
他进了屋,我倒了一杯温茶递给他。
他自然地接过,迫不及待地低声说道:
「令尊之事现有了眉目,太子和大理寺总算找到了一些关键证据,你父亲的上司刘知府确实有贪墨勾结反贼之嫌。」
我听闻此言,眼眶一下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半晌说不出话来。
关于父亲和沈家的冤屈、愤懑,此刻全部涌在心头。
他见状,一下子慌了神,放下茶盏。
平日里的淡定从容全然不见,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不知道如何安慰我才好。
我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摇摇头:「无妨,你继续说。」
梁二郎神色凝重起来,带着歉意继续说道:
「沈谣,此事怕是还得暂时委屈你一阵子。那刘知府是二皇子的人,其门下盘根错节,你父亲的事背后还牵连着二皇子。太子与二皇子之间斗了这些年,想要彻底解决此事,必须得谨慎行事,待日后时机成熟,才能一举拿下他们。」
我用力点了点头。
我深知此事艰难,可梁二郎这番话却在我心中燃起了希望。
梁二郎脸上绽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几卷泛黄的曲谱递于我。
「这是你之前的琵琶曲谱。我之前让人四处寻来的。
「你可知道你的这些曲谱如今可是值钱呢,千金难求。
「你若是无事,便弹一弹那琵琶吧。
「好在还没人知晓你的身份,你大可安心。」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这份用心了。
走之前他回头凝视着我,竟透着几分期待:
「大后日便是我长姐出阁前的家宴了,府上定会热闹非凡。
「你若是能过来赴宴,那定是最好不过的了。」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琵琶,目光诚挚,嘴角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我真心期待你能过来,抱着兰珠弹奏一曲,也好让众人都领略一番你的才情。」
07
兰珠日夜搁在眼皮子底下,我到底还是没忍住。
趁着夜半无人,翻起旧日的曲谱,抱着琵琶兰珠,犹豫再三,还是弹上了一弹。
关于侯府的宴会,我犹豫着。
纠结半天,最后决定去布店碰个运气。
要去的话,得加急做一身新衣裳才是。
不知道布店这两日能不能赶制得出来。
要是赶不出来的话,那就是老天的意思了。
正想着要出门,却见梁二公子带着一个婢女过来了。
那婢女恭敬地捧着一个包袱,乖巧地向我问了声好。
梁二郎眉眼含笑,问我:
「师父,可考虑好是否赴侯府的宴?」
我有些心虚:
「我、我正打算去布店添置点行头,不知是否赶得及。」
「哦,那就是有赴宴的打算咯。」梁二朗笑得更明媚了。
我微微点点头。
「玉彤,把那新衣裳拿出来,伺候沈姑娘试穿一下。」
那婢女当即应了一声,
微笑着在我一脸错愕中麻利地带我进了厢房去换衣裳。
太久没有穿这么粉嫩的衣裙了,
我满身不自在地缓缓走出厢房。
我有点局促,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脸上也染上了一抹红晕。
梁二郎眼神顿时亮了,先是忍不住上下打量着我,
许是意识到自己这样直白的打量有些不妥,又赶忙微微别过脸去。
我心头本就有些忐忑,见他这般反应,犹豫片刻,怯生生地问道:
「二郎,你看......如何?」
他赶忙回过神来,笑眼如水波盈盈,耳根处竟泛起了红:
「甚好。
「甚是好看。」
我被他说得双颊滚烫。
是日,镇南侯府张灯结彩,府门大开,众贵宾客纷至沓来。
我正欲抬脚迈进大门,却碰到前夫岳焕金和他的琵琶女如意。
岳焕金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我身上,瞧见我一身粉藕色衣裙,身姿聘婷,一时间竟晃了神。
如意则目光落到我怀中抱着的那个高高的包袱,皱了皱眉,冷脸问道:
「这是什么?」
我只当做没看到他二人,继续朝前走去。
岳焕金见状,脸色转而阴沉:
「别以为自己穿了身新衣服,就能登大雅之堂了。」
「如意今天可是作为主琵琶手,要给众人献奏一曲呢,哪是你这粗鄙妇人能比的。」
我白了他一眼,并未理会。
那岳焕金还想拉住我继续纠缠时,幸好梁二郎及时出现。
他眉眼中噙着一抹笑,身着浅青色竹影纹样的华袍,卓然而立。
他大步上前,自然地挽过我的手腕,带我径直踏入府门。
「师父,人多,当心脚下。」
声音柔和。
仿佛根本没有瞧见岳焕金和如意二人。
进了厅内,老侯爷和老夫人正在接待着前来赴宴的众人。
在梁二郎的带领下,我款步走上前,恭敬地行了拜见礼,轻声贺道:
「恭喜老侯爷老夫人,恭贺侯府梁大小姐出阁之喜。愿府上福泽延绵,喜乐安康。」
老夫人目光温和,笑着让我起身,亲切地说道:
「孩子,不必太过拘谨,就当自个儿家一样。我们家梁律向来是自由惯了的,咱府上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
自家人?
我看向梁二郎,他默不作声,嘴角的笑意却深了几分。
我在梁二郎的安排下,落了座。
不多时,梁大小姐出现了,当真是气质如兰,高贵温婉。
只见梁二郎凑到他姐姐身旁,悄悄低语了几句什么。
梁大小姐听后,顺着他话语的方向朝我这边看过来,露出一抹和善的微笑,向我示意。
我忙起身行礼,也以微笑回应。
宴席即将开始,梁二郎却坐在了我的身旁。
他满脸春风得意:
「师父,今天徒儿得要把你伺候好了。」
......
坐在不远处的岳焕金却黑了脸。
珍馐美馔,酒香四溢,丝竹之声渐起。
很快便到了如意上台表演的时候,只见她莲步轻移,身姿婀娜地走上台来,
一身华服更衬得她仪态万千。
岳焕金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她轻轻抱起怀中的琵琶,微微侧身,恰似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佳人。
玉指轻拨,悦耳的音符便如流水般倾泄而出,在这厅内悠悠回荡。
我听着演奏,梁二郎却在一旁不停地投喂我。
「师父,这道松露鹅肝极佳,快尝尝。
「师父,这道河鱼汤,甚是鲜美,快尝尝。
「师父,这个梅子果酒是我同长姐一同酿的,尝一尝。」
我酌了一口:「清爽可口,果然不错。」
「快夸我!」
......
感觉不远处有道冷冽的目光在死盯着我俩。
不管他。
......
不愧是侯府的司乐管教,确实担得起。
一曲奏罢,众人掌声雷动。
如意微微昂着头,嘴角挂着得意的浅笑,眼角的余光却朝我撇来,透着一丝傲慢与不屑。
她弹奏的是我之前的旧曲。
这首曲子我不知道弹奏过多少遍。
如意虽弹得好,却过于守着曲谱,欠了点随性和灵动。
待众人重新平息下来后,梁二郎终于暂停了投喂。
他不慌不忙站起身来,身姿挺拔,向众人朗声道:
「今日乃我长姐的出阁宴,这般喜庆的日子,自然得有别样的精彩才好。
『这不,我这儿特意请了一位朋友过来,说来也巧,她恰好也是一位琵琶手。
「为了能让她给众人献上一曲,我可是软磨硬泡了好些天,好说歹说才求得她应下此事。
「今日就借这大喜日子,让大家也领略一番这难得一闻的绝佳曲艺。」
语罢,众人议论纷纷。
「这如意管教的技艺已属难得,还有什么人能比她更厉害?」
梁二郎坐下对我挑了挑眉。
我偷偷地问他:「你就不怕我砸了你的场?」
「无妨,你尽管砸。」
我无奈地打开一旁的包裹,拿出我的兰珠出来。
对面的如意看到我的琵琶却脸色一变。
我稳了一下心神,镇定地走上台去。
「咦,这不是康裕坊的弹棉西施吗?」
台下有人认出了我,引起一阵混乱。
岳焕金脸色极为难看,忍不住开口喝道:
「你这只知道弹棉花的粗鄙妇人,哪会弹什么琵琶,别在此丢人现眼,快下来!」
08
梁二郎给小厮使了个颜色。
随后岳焕金被客气地请了出去。
我无视周遭议论,淡定地拨弄了一下琴弦。
那声音仿佛一声古老的叹息,一下子摄住了众人。
场内安静了下来。
我准备弹的曲子是那天梁二郎给我的那一堆旧曲中夹带的一首新曲谱。
我不知何人所做,却深感其中精妙。
琵琶声起。
台下的梁二郎眼神一亮,笑意更深了。
兰珠的声音在我的手指拨动中,时而大弦嘈嘈如急雨,震颤灵魂,
时而小弦切切如私语,抚慰人心。
有浑厚,也有灵动,有凄厉,也有叹息。
曲罢,众人依旧安静,沉浸其中。
我不知道我演奏得怎么样,
只知道自己弹得真是过瘾,痛快得很!
当我弯腰致谢转身朝台下走时,众人才回过神来。
掌声喝彩声简直要贯穿宴会厅顶。
「沈姑娘棉花弹得好,没想到这琵琶弹得更好!」
「这一曲颇有当年琵琶圣手的风范啊!」
「今日真是走了大运,此曲只应天上有!」
梁二郎不顾众人热烈的目光,上前来接我回座。
我有点恍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这二世祖的眼中居然似乎含着泪。
「怎么了?」我悄声问他。
转眼间他又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作的曲子简直太好听了。」
原来是你小子,居然有这么好的作曲天赋。
角落中的如意涨红了脸,眼神仿佛淬了毒。
很快弹棉西施居然弹得一手好琵琶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
很多人摇头咂嘴,满脸写着不信。
我那前婆母听闻后朝地上啐了一口:「呸,就沈谣那个贱妇,还跟我儿媳如意一样弹琵琶?别是想攀高枝儿,瞎编出这等不着调的噱头。」
可她转头却发现身旁的如意好几天没抱琵琶了,脸色也难看得很。
我的小店近日门庭若市,弹棉的订单多到忙不过来。
幸好好徒儿梁二郎勤快得很,又跟往日一样日日都来。
小店里人来人往的,除了来下弹棉订单的人,有重金求曲的,还有说媒的牙人过来送名帖的,
更有甚者,还有一些年轻公子借着找我弹棉花,偷偷打量我。
梁二郎的脸色很不好看,跟门神一般把在门口,
见到说媒的或者年轻点的男子就毫不客气地打发人走,
把那些个聘帖、礼盒一股脑子地朝门外扔。
我在一旁看着却有点发急。
我虽是被休之人,但年纪尚轻,怎会不想再寻个知心人共度余生?
这可难得有一个我可以从中仔细挑选的机会啊。
瞅着桌上还有几张名帖,我悄悄伸手。
指尖刚触到那烫金的帖子,梁二郎猛地转身,目光直直锁住我,里面的愠怒与...说不清的复杂情绪,让我一慌,又缩了手回来。
「你真想改嫁?」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形带来压迫感。
我心中一紧,有点发虚道:「我......我总归要为日后思量。」
他冷哼一声:「这些人,哪个是真心?不过是瞧你有几分新鲜,凑个热闹而已。」
我心下不甘,嗫嚅道:「不试试,怎知真假.....」
梁二郎面上表情愈发冷了起来,却不言语。
突然我有点生自个儿的气,
我一个下堂人为何要跟他发虚。
没偷没抢,堂堂正正地选择再嫁之人,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
正当我心烦意乱时,站在门口的梁二郎沉沉开口:
「既然如此,我帮你相看。」
我诧异抬眸,只见他盯着我,意味深长,随即又补了一句:
「哼,总不能看你跳入火坑。」
这梁二郎感觉有点怪怪的,让人心里怪没底的。
09
那日在侯府夜宴上我弹奏的那首琵琶曲传遍了全城,引得高门贵胄们争相学习弹奏。
府中的乐师们更是日夜苦练,力求弹出曲中韵味。
我问梁二郎这首曲子是否有名字。
他本在弹棉,听我这么一问,手中的动作一顿。
然后抬眸看我,眼中含笑,透着一丝让人捉迷不透的意味。
「峰恋谣。」
我喃喃重复着曲名:「这名字倒别致......可有什么寓意?」
「峰擎揽月星河恋,谣曲穿林涧幽谷。」
嗯,确实符合那首曲子既有豪迈气势,又有婉转之意的韵味。
可我没想到这首「峰恋谣」居然还传到了宫中。
在太子冠礼宴的前几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宫中的柬帖。
让我给宫中的贵人们再现一次这首曲子的风采。
既然是宫中来旨,那就不得不去了。
可在我去宫中赴宴的前一天晚上,月光如水。
我睡得正迷糊,感觉一种清冷的气息逼近。
我睡眠很轻,一睁眼果然有个修长的身影站在我床前。
我吓一跳,当即要喊出声来。
床边那人却低声道:「别怕,是我。」
原来是梁二郎。
这登徒子,半夜居然跳窗进来。
「你这大半夜的,想吓死我啊!」
他跟我表示歉意。
我起身欲点灯去。
他却一把拉住我,示意我暂时不要点灯。
「你前夫岳焕金一会儿会过来,到时你再点。」
「啊?」
「我看到他带了两个人正鬼鬼祟祟地朝这边赶来,怕是没什么好事。我、我提前跟你说一声。」
「所以......你一直在这?」机智如我,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他低声嗯了一声,然后温和地解释道:
「自从你在侯府一曲成名后,我府上那司乐的如意管教就告了辞,转头去了刘知府那里。
「岳金焕也准备离开侯府,那如意欲将他推荐给刘知府。但他需要一个投名状。」
我听明白了。
既然梁二郎能打听到我是谁,想必那刘知府根据我的琵琶也能推断出我的真实身份。
当年我父亲获罪处死,我和我娘流落街头,那刘知府并未对我们赶尽杀绝。
此时我突然大张旗鼓地冒头,即便我没有存什么其他心思,那刘知府却非善辈。
怀璧其罪。
「我恳请你去赴宴,一方面是因为你的琴艺非凡不能埋没,另外也是存了引那刘知府主动站出来的心思,令尊这个案子是个很好的契机......」
他声音低沉,带着内疚和歉意。
「你不用对此感到有任何内疚,我之前有仔细考虑到这个问题。何况你不是最近还一直派不少人在铺子附近保护着我吗?」我毫不在意地说道,「要不然你也不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我这里对吧?」
借着月光,我看到他眼中的诧异和惊喜。
自从我在侯府抛头露面后,除了那些要弹棉花的、求曲的、送名帖的之外,铺子外面还多出来不少面生的小贩。
我暗中观察了几天后,发现这些小贩对我并没有敌意,反而好像跟梁二郎有着微妙的联系。
所以很容易就能推出其中的关系。
君子论迹不论心。
我相信他不会伤害我。
梁二郎点头笑了笑。
果然不多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我没好气地冲岳焕金道:
「这深更半夜,你来做什么?」
他清瘦了许多,嘶哑着嗓音开口问道:
「阿谣,你不该跟我解释一下那日在侯府之事吗?」
我冷哼一声:
「我俩已和离,我没必要跟你解释什么。」
他上前一步,我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一步。
「阿谣,如今如意去了知府刘大人那里,每月俸例比在侯府多出来不少,她让我也去刘大人那里。」
我白了他一眼:
「与我何干?」
他犹豫半晌,还是说了出来:
「刘大人想让我请你去他府上一趟,他说只要你肯出面,就答应收我做门生。」
我面色一冷:
「我要是不去呢!」
显然他没想到我连刘大人找我想干什么都不问一下就拒绝了。
「好阿谣,看在我们俩四年的夫妻情分上,你就替为夫走一趟吧。」
我简直就要呕出来了。
「你算哪门子的为夫?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给我滚!」
他见好言好语相求不成,脸色立马黑沉了下来。
「沈谣,别给你脸不要脸!这刘知府,你不去也得去!」
说着门外闯进来两个一脸戾气的小厮。
我冷眼看着岳焕金,平静地说道:
「你可知我去那刘大人的府上等于就是送死。」
岳焕金地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你怎么知道?」
「那刘知府是我的杀父仇人,我若是明天在圣上那里求他彻查我父亲的旧案,那刘知府即便没死也要扒掉一层皮。」
岳焕金顿了顿,但很快面露狠色,眼神阴鸷得如一条毒蛇:
「那你就更要得去了!」
说着他旁边的两个小厮要扑过来。
此时躲在厢房的梁二郎出现挡在我面前。
岳焕金一见到他,脸色更加不好看。
「好啊,沈谣,这么快就和侯府的小白脸勾搭上了。」
梁二郎也不跟他废话,紧紧护着我,吹了一个口哨,外面几个暗卫进门。
很快就制服了岳焕金他们。
岳焕金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恶狠狠地瞪着梁二郎,嘶吼道:
「梁律,我这一生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种人,你们生于高门,自幼衣食无忧,尽享荣华,怎会知晓我们这些寒门的艰辛?
「我千辛万苦挣来的进士之名,本以为能活出个人样来,却不想在这京城,还得日日对你们这些豪门贵府陪着小心,仰人鼻息!
「再瞧瞧你,身为高门子弟,不思进取,反而成日混迹市井,学些底层百姓杂七杂八糊口的营生。
「你可知那些营生是百姓们迫不得已才选择的活路,你却当成玩乐,践踏他们的苦难!
「你空占着这天赐的优渥条件,却如此荒唐度日,怎不让人愤恨!」
梁二郎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岳焕金,冷冷开口:
「你恨的是我们这种人,还是恨的是你自己不是我们这种人?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你若有能耐,又何必将这一切都归咎于出身!
「另外我侯府并没有欠你什么,我没有,沈谣更没有!是你自个儿见异思迁,想走捷径没走成罢了!」
10
太子冠礼宴这天,我在侯府的梁二郎的护送下入了宫。
大殿中除了皇家贵人,还有不少朝中重臣,刘知府也在。
好在演奏一切顺利。
一曲峰恋谣听得众人如痴如醉。
天子龙颜大悦,果然要重赏于我。
昨夜,暗卫把岳焕金带下去后,梁二郎跟我说若是明天皇帝赏赐于我,
他让我顺从本心,想要什么就尽管开口。
我心下了然。
于是我鼓起勇气,在大殿上朗朗开口:
「陛下圣明,小女子别无所求,唯愿陛下彻查家父沈靖渊当年的冤屈,还我沈家一个清白!」
一言既出,引得殿内一片哗然。
我余光瞥见刘知府和二皇子脸色一变。
天子目光如炬,沉声问道:
「你是沈靖渊的女儿?」
我伏地叩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沉稳镇定:
「小女子并非隐瞒真实身份,而是出于无奈,为求自保,只能隐姓埋名。
「但血脉亲情,万不敢忘。小女却为沈靖渊之女沈意,此次承蒙圣恩,能进宫为皇家和众贵胄演奏,实乃小女毕生之幸。
「小女斗胆,借着今日这难得的机会,恳请天子开恩,彻查父亲当年的旧案,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殿内此时针落可闻。
太子殿下起身,恭敬一揖:
「父皇,儿臣以为,沈姑娘才情出众,若其言所真,其父沈靖渊也曾为朝廷效力,若当年真有冤情,彻查此旧案,必彰显父皇公正贤明,也避免让忠诚之士寒了心。」
天子凝视太子片刻,若有所思。
最后还是开了金口:「既如此,那由太子你负责去查此桩旧案吧。」
这些日子虽然有人在铺子外对我虎视眈眈,
但我已经在天子眼前露了脸的,他们并不敢对我怎么样。
更何况梁二郎的人也在暗中随时待命。
朝堂上暗流涌动,不少大臣开始上书弹劾刘知府。
因为之前暗中已经收集到了不少关键证据,
太子快刀斩乱麻,把事情办得很漂亮。
刘知府入狱,二皇子相当于失了一条臂膀。
半个月后,宫中来人传达天子旨意。
家父冤屈得雪。
不仅如此,天子还按照之前宫中乐师们的称赞,重新特封我为琵琶圣手,并入皇家教坊为首席司乐官。
这下我的小铺更像是炸开了锅。
尤其那些曾来我的小铺做过买卖的人,面子上十分有光:
「我家的棉被可是琵琶圣手给弹的!」
更过分的是那坊间的唱词又来跟风:
「侯府二郎志飞扬,棉坊里头拜娇娘。」
「这师父弹棉西施啊,手抚琵琶惊艳四方!」
「一曲峰恋谣悠扬,西施摇身化作圣手强。」
「再看呐!侯府二郎才思广,妙曲谱就心有章。」
「一个作曲一个弹,合作无间情意长!嘿,情意长!」
这群小孩子又在我铺子外胡闹起来。
我羞得满脸通红,抽空拿了一把糖撒了出去,小孩们捡起糖一哄而散。
正好撞见梁二郎过来。
我一个心慌装作没看到转身就进屋。
梁二郎嘴角噙着笑,一把拉住我的手腕。
「师父莫急着回屋,这个给你!」
只见他朝我手里塞了一叠子名帖。
「这是......?」
「师父前阵子不是闹着要嫁人吗?我答应给你相看的事,你忘了是吗?」
说着梁二郎就要抽回那叠名帖。
我这脸上的红晕未退,紧接着又涨红了起来。
「没...我、我是要看的。」
我攥紧名帖就进了屋,不敢再看梁二郎一眼。
他也识趣,笑着就走了。
因为要进皇家教坊,我这几天正忙着变卖店铺的事情。
那堆名帖暂时就搁置在了一旁。
11
进皇家教坊之前,我去侯府找梁二郎,想让他带我去拜见太子当面感谢。
可小厮进了府门通报后出来回我说他家二郎不在。
我心想索性在侯府门前等他一等好了。
没想到不多时,却见他从里面出来了,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一般。
好小子,居然骗我。
「梁律,你找谁呢?」
看到我站出来,他先是诧异,还没说话,莫名其妙地耳根先红了起来。
今天这是怎么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世祖居然也会脸红。
我并未拆穿他,直接跟他说我想要去太子府跟太子当面道谢。
他听闻,懵懵地点头:「好。等我约时辰。」
我转身就要走,他拉住我:
「沈、沈谣,那堆名帖你看了吗?」
「这两天太忙了,还没来得及看......不是,是我要相看,又不是你,你脸红什么?」
「没、没什么......我、我现在就去太子府约时辰。」
我从侯府那边出来后又去了布店和首饰店,进皇家教坊还是要有行头傍身的。
毕竟空降过去,先敬罗衣后敬人嘛。
待我回到铺子时,梁二郎已经在那里了。
他跟我说今儿申时就可以去太子府。
我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换了身体面衣裳,拿着提前准备好的礼盒跟着梁二郎就去了。
太子为人谦虚温和,待我也十分亲切。
谈话间,我才知道原来梁二郎居然在皇家教坊任协律郎。
这宫中坊间现流行的曲子可几乎皆出自于梁二郎之手。
只不过平日里他自由惯了,也只是在必要时才去宫中应个卯。
走之前,太子让婢女递给我一包银钱。
「太子,这是......?」我不解。
太子笑着对梁二郎说:
「逸峰这小子可真行!我好歹也是一个太子,他居然让我去帮你要债!」
原来岳焕金和如意因卷进刘知府一事中入了狱。
在抄岳家之前,梁二郎却提醒他先让岳家人把我沈谣的债还上......
我有些哭笑不得。
梁二郎却一脸正经地看向别处。
「不过,这逸峰是......?」我再次不解。
突然梁二郎咳嗽了一声,耳根又红了起来。
太子瞟了他一眼,揶揄道:「这个时候知道不好意思了?」
然后他笑眼盈盈对我说:「逸峰是梁律的字。」
我突然反应过来了。
那首名满天下的『峰恋谣』岂不是......
我涨红了脸,抬头就触碰到二郎那炙热的目光。
不行了,我羞得不敢见人了。
匆匆跟太子辞了行,忙跑开了。
远远的,
听到太子在后面催促:「你这二郎,平时不挺会的吗?愣什么!快去追啊!」
随即听到背后有急促追赶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尾声:
我一路心慌地不行,脸上烫得跟发烧一样。
回到铺子里,看到前几天被我放在架子一旁的那堆名帖。
神使鬼差地,我拿起一封一封地看。
「范阳贺家长子贺章,年二十,就职翰林院...」
「河东赵家次子赵煦,年一十九,会试解元...」
......果然都是些个家风端正、品行兼优的青年才俊。
继续朝下看,
「镇南侯府世子梁律,年二十,皇家教坊协律郎。自幼天资聪颖,聪慧过人,善律曲歌赋,书画篆刻,唱戏作本,养鸡种菜....」
......
我噗呲笑出声来。
没曾想铺子门口竟站了一个人。
四目相对,
一个红透了脸,一个红透了耳根。
(完结。)